第11章 静坐
此后每天清晨,谈宗熠都会驱车到山脚,然后徒步走上来,叩门进寺庙,参与师傅们的活动,再与方丈喝茶,偶尔聊天,但更多时候,他们都是相对静坐,各自做各自的事情。
他的心事那么多,杂乱得像水草一般,相互缠绕纠结,紧紧地勒住他的心脏,一分分地收紧,令他痛苦不堪,然而,他却能在这里寻到一丝宁静。
那日起风,树叶被刮得簌簌作响,方丈转头,看向窗外,缓缓道:“一棵树,从幼苗到参天大树,要经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,它们心无旁骛,只一心成长,才得以牢牢扎根于地下,人也如此,万事纷杂,总有根可寻。”
谈宗熠静静看着方丈。
方丈回视着他,和蔼又坚定地说:“因果轮回。所有看似偶然的事件,其实都是必然。但走下去,总有一条路,最后会回归你自己,远一点,无妨。”
方丈说完,喝尽杯子里的最后一滴茶,然后走出禅房,轻轻关上门。
谈宗熠一人在禅房独坐良久,看着窗外的树木,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方丈的话,仿佛有一双手,在无形中为他缓缓抚平心里如杂草般的纷乱心事。
他离开禅房,去佛前再三叩拜,跪在地上,他仰头望着佛,在这一刻,他内心得到安宁。
翌日一早,纪念起床时,林喜儿还在睡,她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,洗漱后做了早饭后才离开。
刚进局里,就迎上了郭海生他们,看见纪念,忙说:“走,去听课!”
“谁的课?”纪念问。
“省公安厅来的人,据说很有名气,协助刑警破过许多大案,研究犯罪心理学的。”郭海生说。
纪念点点头道:“好,我把东西放下。”
纪念回办公室,把包放下,然后拿了本子和笔出来。
讲课的地方是在局里会议室,她去时,里面已经坐满了人,台上站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,他穿着简单的休闲服,身材挺拔,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。
郭海生给纪念留了自己身边的位置,纪念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下,一旁的程齐,听得格外认真,完全没有注意到她。她跟着程齐工作已有一段时间了,每次遇见与案件有关的事,程齐都格外专注,纪念看得出,他是真正热爱这份工作的。
忽然间,她想起Able曾说过的一句话:对于我们所热爱的一切,我们会不由自主敬畏、温柔、虔诚、专注,生怕自己会有丝毫的亵渎。
——那么,你对我也是这样吗?
——是,我温柔虔诚并长久地爱你,只爱你。
纪念的心尖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,疼得人呼吸一窒。
下班前,纪念借故需要用郭海生的电脑查东西,以便从文件夹里找出谈宗熠的住址,郭海生对她毫无戒备,起身将位置让给她,自己则出去抽烟休息。
纪念记下住址后,回到办公室,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,刚走出去,就看见开着红色跑车过来的林喜儿。她穿着红色的毛衣和黑色阔腿裤,脚上搭一双高跟尖头鞋,懒懒地立在车门前,青春活力里透着几分小女人的性感,美得不像话,纪念生怕她再引起骚动,立即小跑过去,将她推回车里。
纪念关上车门,才想起什么,转头问道:“这是谁的车?”
“我的!”林喜儿打了个响指,“怎么样,漂亮吧?”
保时捷Cayman,外观足够张扬炫酷,线条流畅立体,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和眼光。
“我那车你用呗,奢侈!”纪念边系安全带边说她。
林喜儿白了她一眼,一脸嫌弃样道:“我可不要开你那大家伙。”
纪念:“……”
西宁路十一号。纪念看纸条上记着的住址,莫名觉得熟悉,忽然想起,这是她之前跑步经过的地方,G市最老最有特色的居民区。
林喜儿也很诧异:“我还以为他这样的Boss应该住在某别墅区呢。”
警局与西宁路相隔不远,一条直路开到底,再左转,然后过三个十字路口就是,开车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。
她们找地方停好车,然后沿着人行道走过去,西宁路上房子很多,她们一左一右分两边找门牌号。最后,林喜儿在一扇红色的木门前,看见墙砖上挂着的十一号字样的绿牌子。
纪念跑过去,与她并肩站在一起,两人对视一眼,林喜儿抬手敲门,她刻意将声音敲得很响,许久后,确定里面没有动静,她们才松了一口气。
“谁先来?”林喜儿问。
纪念看了眼墙头,这种老式院落,墙头都不高,对她而言不是难事,于是她说:“我先来。”说完,又不放心地问了句,“你确定你行?”
“笑话,当年我可是能从我家二
楼翻下去和你私会的好吗?”林喜儿不屑一顾。
纪念退后一段距离,弯下腰准备助跑,然后一个箭步跳上去,伸手牢牢攀住墙头,再一鼓作气,把力气集中在手臂上做支撑,单脚先跨上去。
隔着墙头,林喜儿听见纪念跳下地的声音。她重复着刚才纪念的那一套动作,很快也就翻过了墙头,落在院里。
“我确定他就是Able。”纪念背对着她说,声音微微发颤。
“嗯?”林喜儿不明所以。
纪念看着她面前的这棵桃树,心绪起伏,她做了个深呼吸,然后才开口:“Able曾和我说,他外婆和外公一辈子恩爱,外婆喜欢桃树,于是他外公就在两人结婚纪念日那天种了一棵桃树,几十年过去,早已枝繁叶茂,而他小时候最爱在桃树下缠着外公下棋。”
她语气哽咽,脑海里都是那日他与她坐在院子里说话的情景,她靠在他怀里,仰头看他,他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,眉眼里都是温柔。
九十年代的房子,看得出后来翻修过,但整体格局却没大动,楼下是客厅、餐厅、厨卫和一间书房,家具和地板是红木的,房间整洁干净,采光极好。
书房外搭着葡萄架,绿意盎然,果实累累,纪念站在书桌前发呆,心里充斥着一股温暖而亲切的感觉,像是曾多次来到过这里。
“发什么呆呀,快来找证据。”林喜儿抬头催促她,“咦,这个柜子有锁,估计是很重要的东西,要不要撬开?”
纪念转身看了一眼,有点犹豫:“不好吧,我们先找找其他地方再说。”
书桌后整面墙都是书架,满满当当摆满书,纪念略略看了几眼,从易经佛学到国内外名著以及历史、游记,种类多而杂,她伸手一一拂过,对着阳光吹一口气,竟半点灰尘也没有。
“洁癖。”她自言自语,“Able也洁癖,又一个新证据。”
“性别同是男,纪小姐,这算不算也是证据?”讥讽冷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。
纪念惊得心脏重重一跳,呆愣几秒然后转过身,穿着白衬衫的谈宗熠,脸色冰冷,眉梢眼角都是怒气,他蹙眉看着自己,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。
“Able!”林喜儿尖叫。
与照片上不同,真实的他,真的与Able一模一样,林喜儿上上下下非常仔细打量他,终于明白了纪念的坚持,实在太像了,仿若孪生兄弟。
纪念百感交集,眼眶一阵阵发热,林喜儿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,说明这一切不是她的妄想,不是她思念成痴。
谈宗熠身体站得笔直,脸上没有丝毫表情,近乎冷漠地看着她们,一字一句问:“纪小姐,你有完没完?私闯民宅是犯法的,你的同事没有告诉过你吗?”
“你还不肯承认你是Able吗?”纪念迎着他的目光,神情坚定地看着他,“这张一模一样的脸,院子里的桃树,还有一尘不染的房间,你要怎么解释?”
谈宗熠淡淡看她一眼,随即垂下眼帘,拿出手机,快速按下几个键,接通之后,他开口:“我要报警……”
他话还没说完,就被一个箭步冲过来的林喜儿将手机夺去,狠狠摔在地上。
“报警?你还真行!Able,就算想分手,你直说啊,说不想和纪念在一起,你想甩了她,装死算什么男人!你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过的吗?她连你的葬礼都没出席,从你死的那天起,她就把自己锁在你们当初住的房子里,她坚信你会回来的,她一直在等你,而你却改头换面装作不认识她,你还算人吗?”林喜儿愤怒地质问,像护着幼崽的母鹰,目光凌厉,声音尖锐。
纪念的胸口剧痛,像压着重石,令人呼吸不畅,那股气从心底冲上来,她的喉咙、眼睛、脑袋都阵阵疼。
林喜儿说的往事历历在目,然而纪念并不是因为这些感到难过和委屈,为他受的苦她从不觉得苦,让她不能忍受的是,他竟对这一切冷眼旁观,甚至想要否认掉她这个人,否定掉他们之间她珍视的一切回忆。
“Able,就算你不再爱我,也要光明正大地和我告别,而不是装作不认识我。”她又站近一步,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,她抬头望他,紧咬着下唇,眼睛噙满泪水,仿佛随时会落下来。
谈宗熠的心脏一紧,不自觉地握紧了拳,他缓缓吸了口气,感觉胸膛里最柔软的一角如被针刺般的疼,令人大脑恍惚。
他垂下眼帘,不想再看她,余光中,他看见被风吹起的灰色窗纱幔,突然间,他想起了他的母亲。
很多年前,他母亲就站在靠窗的位置,出神地望着外面,他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见,最后,他走过去,拽了拽她的衣角。
“妈妈。”他喊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