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累到极点

她转过身,低头看他,神情还有些茫然,他忍不住问:“妈妈,你在想什么?”

他母亲蹲下来,摸了摸他的脸,笑容惆怅,她说:“妈妈在想,人活着啊,其实并不只代表自己一个人,所以,有时候一些看似个人的选择,最终却关乎着身边最亲密的几个人,看着他们因为自己受到伤害,这是最让人绝望痛苦的。可惜,妈妈好像明白得晚了。”

这些片段,像一枚炸弹,在他身体里引爆,巨大的声响把人震得发蒙,连疼都是后知后觉的。

“纪小姐,分手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,不爱一个人,也不需要受到全世界的唾弃,没有人会为此大费周章,不惜装死来与另一个人分开。我不过是凑巧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,死人还阳,那是戏剧里才有的情节。”太过剧烈的情绪,堆积在胸口,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,人反而显得更木讷和冷漠。

我们会本能地对所爱的人温柔关怀,所以,你看,这样的冷漠刻薄,怎么会是深爱你的人?

春末初夏,阳光照在人身上,已略有炙热感,而纪念站在这里却忽然觉得冷,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冷气。就像是三年前,她站在医院里,穿着白袍的医生满脸歉意地看着她,然后指向身后的病床,对她说“我们尽力了”时一样,她觉得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打冷战。

怎么会?躺在那里的人绝不是Able。林喜儿掀开白布,捂着嘴巴痛哭时,她仍站在那儿,坚定地说:“不是他!”她死死地握住自己的拳头,冷得牙齿都在打颤,脚也冻僵了,立在原地,谁也拉不开她。

她望着躺在那儿的人,木然地重复:“不是他。”

然而,没有人相信她,大家还是神情哀伤地为他举行了葬礼,冰冷的墓碑上贴着他的照片,她拒绝看,拒绝听,她日日守在家里,可他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
所有人都告诉她,你错了,墓碑下埋着的就是Able,Able是真的死了。

这次,她不相信还是她错了,眼前这个人分明就是Able,怎么会有人可以与另一人相像到这个地步,他一定是Able!

“喜儿,你说他是不是Able?”纪念转过身,拽住林喜儿的胳膊,急切地问她。

她力气很大,林喜儿的胳膊被她握得生疼,但她眉头也不皱一下,只是心疼地看着纪念,关切地喊着:“念念。”

“他是Able对不对?”纪念仍不死心。

谈宗熠的眉心蹙起,这世界上还有比她更固执的人吗?他别过头,不忍再看。

“念念……”林喜儿欲言又止。

Able在纪念心里有多重要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正是因为这样,她才不敢轻易开口。眼前这个人,的确与Able一模一样。可是,世间无奇不有,仅凭长相,她也不敢断定就是同一个人,何况,还是一个曾被医生宣布死亡,举行过葬礼的死人。

纪念寻求不到她要的肯定,转身再次走近谈宗熠,她红着眼眶站在他面前,拼命压抑着内心翻涌着的情绪,她仰头,乌黑的瞳孔里,蕴涵着水汽,小小的一张脸上写满坚持与倔强。

她缓缓地呼吸,然后开口说:“这三年,我从没有一刻相信你死了,从来没有,虽然我看见过你的尸体,我去过墓地,我在你的墓碑前坐过,可是,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,Able没有死,他没有死。”

她无声无息地流着泪,身体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,仰头静静地看着他。

谈宗熠的指尖开始发颤,他不由自主地握拳,感觉身体里有股力量正不受控制地要迸发出来,即将摧毁他所有的决心和毅力。

林喜儿看着这一切,心里酸楚不已,她看了谈宗熠一眼,他站得笔直,像一座雕塑,无动于衷地看着在他面前流泪的女孩儿,她又气又伤心,一步跨到纪念身旁,伸手拥着她的肩膀,轻声喊:“念念。”

“念念,他不是Able,Able不会这样对你,他只是披着Able的皮囊而已。”林喜儿声音硬邦邦的,分明在生气,又或是故意想要激一激眼前这个男人。

然而,这一番话,却把谈宗熠即将迸发出的情绪又通通按了回去。

她说的对,他不是Able,他不是。

“你信不信,都是你自己的事,纪小姐,不要因为你的私事打扰到别人的生活,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素质。”他面无表情地说。

谈宗熠感到那一把插进他心口的刀,此刻又深了一些,疼得整个人都麻木了,他不过是凭着一点毅力说出这些话。

他的冷漠终于让纪念崩溃,她忍耐压抑到了极点,此时,再也受不了了。

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,伸手去摸他的脸,他一时不防,让她的手覆盖在他的脸上,潮湿的、温热的触感,令他像被电击似的,一阵战栗,他反应过来忙要避开,然而脚的跨度太大,整个人都朝身后的台灯撞了去。

纪念不肯退让,硬着将他逼到墙壁前,她握着拳,像只绝望的小兽,有几分龇牙咧嘴的恨意。

“你以为换个名字就能把Able否认掉吗?没出息,胆小鬼,你越是装作不认识我,就越代表心虚,连被我碰一下都能吓成这个样子。你真想要和我断绝关系,就大大方方说你要分手,说你不爱我了,让我滚,这样算什么?还是说你怕我缠着你,不肯和你分手?是,我爱你,很爱很爱,可是,我也说过,只要有一天,你不再爱我,你随时可以离开,我绝对不会缠着你不放。可你不能骗我,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,说分手,现在就说,只要你说了,我就走!”

那股凌厉的气,说到最后都泄了,变成悲愤、难过,她扯着嗓子喊出这一段话,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,她没有哭,以前哭得太多了,此刻反而哭不出来了,只觉得难受,像一团火在胸口烧着,连她都快要被烧没了。

纪念就是这样,看似瘦弱、文静,其实骨子里却拗得很,真正狠起来,说出的话就像一把把匕首,毫不留情地刺向你。谈宗熠此时成了被她刺的人,这样也好,刺向他,总比刺着她自己要好。

他用力抽出自己的手,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,转身就要走,纪念看着他的背影,她再次伸手拉住他。

“脱衣服。”她红着眼睛,恶狠狠地瞪着他,一字一句道,“把衣服脱下。”

林喜儿疑惑地看着她。

谈宗熠的身体不由自主僵了僵,片刻后,回头看她:“你疯了?”

“你敢不敢把衣服脱了?”她盯着他,拽着他衣服的手,骨节泛出青白的颜色。

“Able左胸有一道疤,是曾经为救我受的伤,你说你不是他,你把衣服脱了给我看。”她坚持,这一次,她一定要一切水落石出。

林喜儿也抬眼看向他,她听纪念提过,他们曾在伦敦的一间餐厅遇过暴乱,歹徒见人就砍,Able为救她受伤。

谈宗熠低着头,一束光从斜上方落下来,他的脸被照得仿若透明,谁也看不清此时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表情。

林喜儿跟着紧张起来,突然间,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,他缓缓抬起手臂,一粒粒解开衬衫的扣子。

房间里,静得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。

谈宗熠解开衣扣,露出他赤裸的胸膛,古铜色的肌肤,皮肤表面光滑平整。

纪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,她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,在寂静的房间里,仿佛刺在每个人的神经上,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,她静静地看着他胸前裸露的、光洁的肌肤。

许久后,她原本拽着谈宗熠衣服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,再接着,她整个人都靠墙蹲了下来,蜷缩成一团,像失去了所有力气。

林喜儿走到她身边,陪着她蹲下来。

艾米莉·狄金森曾说,希望是长有羽毛的生灵,它笨拙,脆弱,叫人难堪,但它的确存在。

而现在,纪念的希望没有了。对于她来说,一切都结束了。这个人不是Able,不是纪念死灰复燃的希望。

谈宗熠转身,一步步朝二楼走去,他步伐沉重,像身上背了一座山。

他走上最后一个阶梯,一抬眼,就看见站在楼梯内侧的沈静微,她望着他,温柔痛惜的目光中夹杂着别的什么情绪,他看了一眼,什么话也没说,径直进了房间。

他在沙发上坐下,头微微后仰,像是累到了极点。